《纵笔三首·其一》作者：宋 苏轼
一、作者简介
苏轼（1037—1101），字子瞻，号东坡居士，北宋眉州眉山（今四川眉山）人。他是中国文学史上罕见的全才型文人，诗、词、文、书、画皆登峰造极。苏轼仕途坎坷，因“乌台诗案”被贬黄州，晚年再遭贬谪至惠州、儋州。其诗风豪放旷达，善以幽默化解人生苦难；词作开豪放一派，拓展了词境；散文平易自然，为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。他以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豁达，将儒释道思想融于笔端，成为中国文人精神的典范。
二、古诗原文
《纵笔三首·其一》
寂寂东坡一病翁，白须萧散满霜风。
小儿误喜朱颜在，一笑那知是酒红。
三、写作背景
此诗作于宋哲宗绍圣四年（1097），苏轼以六十二岁高龄被贬至海南儋州。当时岭南瘴疠横行，生活条件极端恶劣，他却以“九死南荒吾不恨”的旷达自适。此诗虽未直接提及贬谪之苦，却通过“病翁”“白须”等意象，暗藏岁月蹉跎的沧桑。诗人借小儿之“误喜”与自我解嘲，将政治失意转化为生命况味的叩问，展现其晚年“超然物外”的哲学境界。
四、诗词翻译
孤寂的东坡居士已成病弱老翁，
白发稀疏如霜雪，在寒风中飘零。
孩童误以为我容颜尚存红润，
我笑着不语——哪知那是酒后的醉容。
五、诗词赏析
此诗以白描手法勾勒晚年自画像，首句“寂寂”二字奠定全篇孤寂基调，“病翁”直指生命衰颓之态。次句“白须萧散满霜风”将须发比作风中霜雪，意象苍凉而富有画面感。后两句笔锋陡转，以孩童的天真视角反衬现实：小儿误将酒后红晕当作健康之色，诗人却以“一笑”化解尴尬，将人生苦涩藏于戏谑之中。这种“以乐写哀”的手法，与杜甫“亲朋无一字，老病有孤舟”的直白悲叹形成对比，更显东坡“苦中作乐”的智慧。全诗语言质朴如口语，情感却深沉如海，堪称“绚烂之极归于平淡”的典范。
六、诗词深度解读
1. 生命困境的诗意解构
诗中“病翁”“白须”“霜风”三组意象，构成一幅衰老图景。苏轼却以“小儿误喜”的戏剧性场景，将肉体衰老转化为精神层面的自嘲。这种解构方式暗合庄子“方生方死，方死方生”的哲学：当孩童以世俗标准评判容颜时，诗人已超越形骸之限，在酒后的微醺中触摸到生命的本真。这种“醉”不仅是生理状态，更是对苦难的精神麻醉，与陶渊明“但恨多谬误，君当恕醉人”形成跨时空呼应。
2. 儒家入世与道家出世的矛盾统一
苏轼一生在儒道之间徘徊。首句“寂寂”暗含儒家“穷则独善其身”的无奈，但“一笑”又显出道家“齐生死”的超然。这种矛盾在“朱颜”与“酒红”的错位中达到统一：小儿眼中的“朱颜”是儒家对生命价值的执着，而诗人自知“酒红”终将消散，恰如道家对名相的破除。这种“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”的智慧，使其在政治漩涡中始终保持人格独立。
3. 岭南贬谪的文化象征
儋州时期是苏轼生命境界的升华期。岭南瘴疠之地在传统认知中是“蛮荒”的象征，苏轼却在此完成了对苦难的美学转化。诗中“霜风”既指自然环境，更隐喻政治寒冬；“小儿”的纯真则象征未经世俗污染的生命本真。这种地理空间与精神空间的互文，使诗歌超越个人际遇，成为知识分子在逆境中寻求精神突围的文化寓言。
4. 酒意象的多重隐喻
“酒红”在此诗中具有三重隐喻：其一，生理层面是衰老的遮羞布；其二，心理层面是排解苦闷的媒介；其三，哲学层面是超越生死的媒介。这与李白“举杯邀明月”的浪漫、陶渊明“泛此忘忧物”的隐逸不同，苏轼的酒中沉淀着政治迫害的伤痕。当酒后的红晕被孩童误认为生命活力时，诗人以“一笑”完成了对世俗认知的颠覆——真正的生命价值不在于容颜，而在于面对苦难时的从容。
5. 诗歌结构的时空张力
全诗四句构成“现实-幻象-现实”的时空循环：首句是当下的病弱状态，次句是寒风中的空间定格，第三句因孩童出现而转入时间维度（“在”的进行时态），末句又回到当下的“一笑”。这种时空折叠使诗歌具有元小说特征——诗人既是叙述者，又是被叙述对象；既是观察者，又是被观察者。这种自我指涉的叙事策略，使个人遭遇升华为人类共通的生存困境。
6. 幽默背后的文化密码
苏轼的幽默在此诗中呈现为“黑色幽默”特质：孩童的天真与诗人的衰老形成残酷反讽，酒后的红晕与生命的衰颓构成存在悖论。这种幽默不同于李白的“仰天大笑出门去”的豪放，而是饱含着“欲说还休”的苍凉。它既是对儒家“哀而不伤”诗教的突破，又是对道家“正言若反”哲学的实践，更暗含佛教“苦谛”的认知——当诗人以幽默消解苦难时，实际上已抵达对生命本质的深刻洞察。
结语
《纵笔三首·其一》是苏轼晚年生命智慧的结晶。他以病翁之躯承载千年士人的精神困境，以酒后醉容隐喻生命的虚妄与真实，以孩童之眼映照成人世界的荒诞。这首诗的价值不仅在于文学技巧的圆熟，更在于它揭示了中国文人面对苦难时的终极选择：不是逃避，不是抗争，而是在苦难中淬炼出超越性的审美眼光。正如苏轼在《定风波》中所言：“回首向来萧瑟处，归去，也无风雨也无晴。”这种境界，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“以心转境”的最高体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