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寒食雨二首》作者:宋 苏轼
一、作者简介
苏轼(1037—1101),字子瞻,号东坡居士,北宋文坛巨擘。他一生宦海沉浮,因“乌台诗案”贬谪黄州(今湖北黄冈)四年(1080—1084),是其人生与创作的转折点。在黄州期间,苏轼从朝堂谏臣蜕变为“东坡居士”,其诗文从豪放激越转向沉郁顿挫,渐显“超然物外”的哲思。《寒食雨二首》作于元丰五年(1082)寒食节,时值苏轼躬耕东坡、生活困顿之际。他以寒食雨景为引,将自然之变与人生之悲熔铸一体,既展现“大江东去”的豪情余韵,更透出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彻悟,成为其贬谪文学的巅峰之作。
二、古诗原文
其一
自我来黄州,已过三寒食。
年年欲惜春,春去不容惜。
今年又苦雨,两月秋萧瑟。
卧闻海棠花,泥污燕脂雪。
暗中偷负去,夜半真有力。
何殊病少年,病起头已白。
其二
春江欲入户,雨势来不已。
小屋如渔舟,濛濛水云里。
空庖煮寒菜,破灶烧湿苇。
那知是寒食,但见乌衔纸。
君门深九重,坟墓在万里。
也拟哭途穷,死灰吹不起。
三、写作背景
元丰三年(1080),苏轼因“讥讽朝政”被贬黄州,初居定惠院,后迁临皋亭,躬耕东坡以自给。元丰五年寒食节,黄州连月阴雨,苏轼居所简陋,生活困窘,又逢寒食禁火、思亲祭祖之时,孤寂悲凉之情涌上心头。此时其友人马正卿助其申请城东荒地五十亩,始得“东坡”之名,然物质匮乏与精神重压并存。诗中“卧闻海棠”“破灶湿苇”等细节,既是实写困顿生活,亦暗喻其“政治生命”的凋零与挣扎,透露出“天地一沙鸥”式的苍茫感。
四、诗词翻译
其一
自流放黄州,已历三度寒食。
年年惜春,春去却不容挽留。
今春又逢连绵苦雨,两月如秋般萧瑟。
卧听海棠凋零,胭脂般的花瓣坠入泥泞。
暗夜中,时光如盗贼般窃走春光,
正如少年染病,未及痊愈已鬓发皆白。
其二
春江暴涨,似要漫入屋内,
暴雨倾盆,昼夜不止。
陋室如漂泊渔舟,湮没于濛濛水云。
空荡厨房煮着寒菜,破灶中烧着湿苇。
浑然不觉是寒食节,只见乌鸦衔着祭纸飞过。
君门重重深锁,归乡祭祖遥隔万里。
本想效阮籍哭穷途,却如死灰难再燃。
五、诗词赏析
本组诗以寒食雨景为经,人生困境为纬,编织出深沉的悲怆之网。其一以“惜春”起兴,春去不可留暗喻仕途无望,海棠“泥污燕脂雪”的意象,既写落花之残,更喻自身才华蒙尘;“暗中偷负去”化用《庄子》“盗亦有道”,讥讽时光如盗贼般无情,又暗含对命运无常的哲思。其二笔锋陡转,以“春江入户”的险境喻政治迫害之迫近,“小屋如渔舟”的比喻,将困顿生活具象化为天地间的孤舟,呼应《前赤壁赋》“寄蜉蝣于天地”的苍茫。尾联“死灰吹不起”化用《史记》韩安国语,既言心如槁木,又暗藏对复起无望的绝望,然其悲怆中仍透出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倔强,展现苏轼“哀而不伤”的美学品格。
六、诗词深度解读
1. 寒食意象的时空折叠
寒食节作为祭祀与禁火的节日,天然承载着“死亡”与“新生”的双重隐喻。苏轼将其与贬谪生活交织:
- 时间维度:寒食禁火象征政治生命的“冷冻期”,“三寒食”的重复强调时间停滞感,与“年年欲惜春”形成时空错位——寒食的“死寂”与春光的“流逝”构成悖论,暗喻其既渴望政治新生,又知复起无望的矛盾。
- 空间维度:“小屋如渔舟”将寒食禁火与水灾困厄并置,陋室成“水云间”的孤岛,既写实境,又喻其与朝廷、故土的隔绝。尾联“君门深九重,坟墓在万里”更以空间阻隔强化精神漂泊感,寒食祭祖的缺席成为其“文化乡愁”的集中爆发点。
2. 自然物象的隐喻系统
苏轼善以自然物象构建隐喻网络:
- 海棠:以“燕脂雪”喻其花之娇艳,却终坠泥泞,暗合其“才高见忌”的命运。海棠的“被偷负去”与《红楼梦》黛玉葬花异曲同工,皆以花喻人,然苏轼更添“时间之盗”的哲思,将个人悲欢升华为对生命本质的叩问。
- 春江/暴雨:既写实境,又象征政治风波的不可控。江水“入户”的险象,与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中“乱石穿空”的壮阔形成对比,前者是“困兽之斗”的窒息,后者是“观海者”的从容,暗示苏轼从“入世者”到“超脱者”的蜕变尚未完成。
- 湿苇/寒菜:破灶中燃烧的湿苇,象征其才华在逆境中的“无效燃烧”;寒菜之“寒”既指时令,更喻心境,与《定风波》中“回首向来萧瑟处”的“萧瑟”形成情感呼应,但前者是“困苦的具象化”,后者已是“困苦的审美化”。
3. 政治隐喻的隐性书写
苏轼将贬谪体验编码于寒食意象中:
- “偷负去”的时光之盗:暗指新党对其政治生命的“窃取”。元丰二年(1079)“乌台诗案”后,苏轼被剥夺言官身份,流放黄州,恰似春光被暗夜盗走。
- “君门九重”的权力阻隔:寒食节本应祭祖,却因贬谪不得归乡,暗喻其政治身份的“死亡”——既无法效忠朝廷(君门),亦无法尽孝宗族(坟墓),陷入儒家伦理的终极困境。
- “乌衔纸”的象征悖论:乌鸦本为不祥之鸟,却衔着祭纸飞过,暗示其政治生命如祭品般被弃置,又以“乌鸦”反讽新党(如王安石曾被讥为“乌台诗案”始作俑者),将个人悲剧升华为党争的集体创伤。
4. 生命哲思的终极叩问
诗中“病少年”与“死灰”的意象,指向苏轼对生命本质的反思:
- “病少年”的时空错位:以少年病起头白,喻其才华未展而身已老,呼应《江城子·密州出猎》中“鬓微霜,又何妨”的豪情,然此处“病”非身病,而是“政治之病”——理想被现实阉割的痛苦。
- “死灰吹不起”的涅槃困境:化用韩安国语,却翻转其意。韩安国以“死灰复燃”自喻东山再起,苏轼则言“吹不起”,表面是绝望,实则暗藏“涅槃不必重生”的禅意——正如《定风波》中“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”,其终极解脱在于超越“生/死”“起/灭”的二元对立。
- “哭途穷”的士人困境:效阮籍哭穷途,却无阮籍的放诞,因苏轼始终背负儒家“修齐治平”的使命。这种“想超脱而不得”的挣扎,使其悲怆更具现代性,与陶渊明“久在樊笼里”的归隐之叹形成对话。
5. 艺术创新的范式突破
苏轼以寒食诗革新传统:
- 去典故化:全诗无一处用典,仅以白描写困顿,与黄庭坚“无一字无来处”的“点铁成金”形成对比,展现“以俗为雅”的美学追求。
- 感官通感:“卧闻海棠”以听觉写视觉,“濛濛水云里”以触觉写空间,将寒食的凄冷具象化为可触可感的生命体验,开后世“以身体丈量世界”的创作先河。
- 语体融合:口语(“那知是寒食”)与诗语(“坟墓在万里”)交织,既有“东坡居士”的俚俗,又有“翰林学士”的雅正,体现其“以俗入雅”的语言革命,为宋词“以诗为词”铺平道路。
结语
《寒食雨二首》是苏轼贬谪文学的巅峰之作,它以寒食为镜,照见一个士大夫在政治风暴中的精神蜕变。诗中既有“海棠泥污”的悲怆,亦有“死灰不起”的彻悟;既批判“君门九重”的权力异化,又反思“修齐治平”的伦理困境。苏轼未止步于哀怨,而是将困顿升华为“天人合一”的哲思——当春江漫入小屋,当海棠零落成泥,他以诗为舟,载着破碎的理想与完整的灵魂,驶向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的彼岸。这种在废墟中重建生命美学的勇气,使《寒食雨二首》超越了时代,成为中华民族精神韧性的永恒象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