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临江仙·夜到扬州席上作》作者:宋 苏轼
一、作者简介
苏轼(1037—1101),北宋文坛宗师,诗文书画皆冠绝一时。其词开豪放一派,以“大江东去”的雄浑气魄与“一蓑烟雨”的旷达哲思,打破“词为艳科”的局限。元祐年间(1086—1093),苏轼回朝任翰林学士、礼部尚书,却因党争再陷“元祐党争”漩涡,外放颍州、扬州等地。此词作于元祐七年(1092)知扬州任上,时值其晚年宦途辗转,虽心系苍生却难挽时局,遂以扬州宴饮为契机,借“席上作”之题,将人生况味融入笙歌酒影,于绮丽中见苍凉,在欢聚里藏孤寂,尽显士大夫“身在江湖,心存魏阙”的复杂心境。
二、古诗原文
临江仙·夜到扬州席上作
尊酒何人怀李白,草堂遥指江东。
珠帘十里卷香风。
花开又花谢,离恨几千重。
轻舸渡江连夜发,平明到来烟空。
扬州梦觉月明中。
玉人何处教吹箫,故人应念我,霜鬓满秋风。
三、写作背景
宋哲宗元祐七年(1092),苏轼以龙图阁学士知扬州,时年五十六岁。彼时“元祐更化”渐趋保守,新党势力暗中反扑,苏轼虽居高位却深感朝局如履薄冰。扬州自古为繁华都会,杜牧“十年一觉扬州梦”的遗韵与当下党争阴云交织,令其心境复杂。此词作于某夜宴饮席间,借追慕李白、化用杜牧典故,暗藏对汴京旧友的思念与自身飘零的感慨。词中“花开又花谢”的意象,既指扬州春景,亦喻朝堂新旧党争的轮回;“霜鬓满秋风”的自嘲,则将贬谪之痛与时光之叹熔于一炉,尽显“宦海浮沉终是客”的苍凉。
四、诗词翻译
上阕
谁在酒宴间追怀谪仙李白?
举杯遥指江东,似见草堂孤影。
十里珠帘轻卷,香风漫过街巷。
春花开了又谢,离愁恰似千重山嶂。
下阕
轻舟连夜渡江,破晓时烟霭已散。
扬州梦醒,唯见明月悬空。
何处玉人吹箫?唯余空巷寂寂。
故友定在念我——
霜雪已染双鬓,秋风中更显苍老。
五、诗词赏析
- 时空折叠:历史与现实的双重投影
开篇“尊酒何人怀李白”以李杜之交为镜,照见苏轼与汴京旧友的精神共鸣;而“草堂遥指江东”的虚指,则将李白放逐江东的孤傲,与自身外放扬州的落寞叠合。下阕“扬州梦觉”暗引杜牧“十年一觉扬州梦”,却以“月明中”的冷寂置换杜诗的绮丽,形成“今昔对比”的张力:昔日杜牧的温柔乡,今成苏轼的清醒场,繁华背后尽是人生虚妄。 - 意象双关:自然与政治的隐喻体系
“珠帘十里”既写扬州盛景,亦暗喻北宋朝堂的繁华表象;“花开又花谢”以自然轮回喻新旧党争交替,暗含对“你方唱罢我登场”的批判。而“霜鬓满秋风”则将自然时序与政治命运勾连——秋风催老容颜,亦如党争摧折士人风骨,实现“以景寓政”的深层表达。 - 声情共振:婉约词体中的豪放筋骨
全词押“东”韵(东、风、重、空、中、箫、风),音节清越悠长,却暗藏悲慨。上阕“香风”与“离恨”的柔婉,与下阕“烟空”与“霜鬓”的苍劲形成声情错位,恰似苏轼“外柔内刚”的词风。末句“故人应念我”以口语入词,打破婉约词的雕琢感,直抒胸臆,展现“豪放词根”的萌芽。 - 结构张力:宴饮欢场与精神孤岛的悖论
词中“尊酒”“珠帘”“玉人吹箫”构建出典型的宴饮场景,却始终笼罩在“离恨”“梦觉”“霜鬓”的孤寂氛围中。这种“以乐景写哀”的手法,使扬州的笙歌酒影成为苏轼的精神牢笼——愈是身处繁华,愈显内心荒芜,完美诠释其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的悖论式审美。
六、诗词深度解读
(一)李白镜像:士人精神谱系的自我投射
苏轼以“怀李白”起笔,实则借谪仙形象完成三重自我书写:
- 诗酒风流的外化
李白“天子呼来不上船”的狂放,与苏轼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”的疏狂一脉相承。扬州宴饮中举杯遥祭李白,既是向诗酒传统的致敬,亦是对“诗可以群”的实践——在贬谪生涯中,唯有诗酒能短暂消解“宦游人”的孤独。 - 政治命运的隐喻
李白赐金放还的结局,恰是苏轼元祐后期“欲归不得”的预演。词中“江东”意象既指李白流放地,亦暗合苏轼欲归汴京而不得的困境。这种对前代文人命运的复写,使词作超越个人悲欢,升华为士大夫群体的精神写照。 - 创作范式的继承
李白“仰天大笑出门去”的浪漫主义,与苏轼“大江东去”的豪放词风遥相呼应。苏轼在扬州席上追慕李白,实则是在为词体注入“诗仙”的宏大气象,推动词从“艳科”向“言志”的转型。
(二)扬州意象:从“温柔乡”到“醒世场”的文化转码
扬州在唐宋文学中常为“销金窟”的象征,苏轼却赋予其三重新解:
- 繁华的幻灭性
“珠帘十里卷香风”的盛景,与“花开又花谢”的衰败形成镜像。这种对扬州“盛极而衰”的书写,暗合苏轼对北宋“元祐中兴”虚假的批判——表面繁华难掩党争内耗,恰如扬州的“香风”终将散作“烟空”。 - 记忆的创伤性
杜牧“玉人何处教吹箫”的绮梦,在苏轼笔下化为“月明中”的清醒。这种对扬州记忆的重构,实则是苏轼对自身政治生涯的隐喻:昔日汴京的“玉人”(指改革派与保守派)已成陌路,唯余“故人”在霜鬓秋风中相念。 - 孤岛的象征性
扬州作为“江北重镇”,在地理上连接南北,却在文化上成为苏轼的精神孤岛。词中“连夜发”“平明到”的仓促行程,暗示其外放生涯的漂泊无依;而“扬州梦觉”的顿悟,则将其从“入世”的执念中唤醒,转向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的出世智慧。
(三)梦觉结构:从“庄周梦蝶”到“苏轼梦政”的哲学叩问
全词以“梦”为轴心,构建三重时空维度:
- 现实之梦:扬州宴饮的虚妄
席间笙歌、玉人吹箫的场景,恰似杜牧笔下的“扬州梦”。但苏轼以“月明中”的冷月破除幻象,揭示出北宋官场“歌舞升平”背后的危机。这种对“盛世假象”的揭露,体现其作为政治家的敏锐洞察。 - 历史之梦:李杜交游的回响
“怀李白”的追慕,实为对唐代“诗酒干政”传统的怀恋。苏轼试图在历史镜像中寻找精神资源,却发现“江东”已非盛唐气象,汴京旧友亦难复李杜之谊。这种对历史梦境的破灭,加剧了其现实孤独感。 - 生命之梦:宦海沉浮的寓言
“花开又花谢”的自然节律,与“霜鬓满秋风”的人生时序形成同构。苏轼将政治生涯的起伏视为一场大梦,在“梦觉”后选择以诗酒自适,完成从“入世者”到“觉醒者”的身份蜕变。这种“以梦观政”的智慧,使词作具有超越时代的哲学深度。
(四)鬓霜意象:士人风骨与时间暴力的双重呈现
“霜鬓满秋风”是全词的情感爆破点,蕴含三重意蕴:
- 生理的衰老
五十六岁的苏轼,已至“知天命”之年,鬓发染霜是自然规律。但“秋风”的介入,将生理衰老转化为政治隐喻——党争如秋风,摧折士人风骨,使其“早生华发”。 - 精神的淬炼
苏轼曾言“腹有诗书气自华”,霜鬓恰是其一生坎坷的勋章。扬州席上的自嘲,实为对“以貌取人”的世俗价值观的反叛——真正的士人风骨,不在青丝乌发,而在“回首向来萧瑟处”的从容。 - 时间的暴力
“秋风”作为时间暴力的象征,既指自然时序的不可逆,亦喻政治时局的残酷性。苏轼将个人命运置于历史长河中观照,发现“新旧党争”不过是“秋风”的另一种形态,从而获得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超越性认知。
(五)词史坐标:从“婉约正宗”到“豪放先声”的范式革命
此词在苏轼词学转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:
- 题材突破
首次将“宴饮词”与“政治抒情”深度融合,使扬州席间的笙歌酒影成为透视北宋政局的棱镜,拓展词体的表现疆域。 - 风格转型
以“霜鬓”“秋风”等刚性意象注入婉约词体,打破“词为艳科”的窠臼。其“以豪放入婉约”的尝试,为辛弃疾“以文为词”开辟道路。 - 技法创新
“花开又花谢”的循环结构、“扬州梦觉”的时空折叠,暗合苏轼“反常合道”的创作理念。这种“以诗为词”的笔法,使词体获得与诗同等的言志功能。
(六)士人精神:从“兼济天下”到“独善其身”的伦理抉择
全词折射出苏轼晚年的精神转向:
- 入世困境
扬州知州的显赫身份,难掩其“欲济无舟楫”的苦闷。词中“离恨几千重”的喟叹,既是对新旧党争的批判,亦是对“致君尧舜”理想的失望。 - 出世智慧
“故人应念我”的自我慰藉,展现苏轼从“政治主体”向“文化主体”的转变。在“霜鬓满秋风”的苍凉中,他选择以诗酒、山水、友情构筑精神家园,完成“穷则独善其身”的伦理实践。 - 中间道路
苏轼并未彻底遁世,而是以“在朝美政,在野美俗”的姿态,在扬州兴修水利、赈济灾民。这种“进退有据”的士人品格,使其成为后世文人“儒道互补”的精神典范。
结语
苏轼以《临江仙·夜到扬州席上作》完成了一次精神涅槃:在扬州的笙歌酒影中,他既是一个追慕李白的诗人,也是一个解剖时局的哲人,更是一个直面衰老的凡人。词中“珠帘十里”的繁华、“扬州梦觉”的清醒、“霜鬓秋风”的苍凉,共同编织成一张充满张力的意义之网。这张网既网住了北宋政局的诡谲,也网住了士人命运的沉浮,更网住了苏轼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永恒诗心。此词如一柄青铜古镜,映照出中国文人“穷达皆能守志”的精神光谱,更以其深邃的哲思与旷达的情怀,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座难以逾越的审美丰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