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石苍舒醉墨堂》作者:宋 苏轼
一、作者简介
苏轼(1037—1101),北宋文坛巨擘,以诗、词、文、书、画“五绝”冠绝一时。其书法承晋唐风骨,开“尚意”书风先河,与黄庭坚、米芾、蔡襄并称“宋四家”。苏轼论书重“意态自然”,主张“我书意造本无法,点画信手烦推求”,反对拘泥法度,倡导以书载道、以艺抒怀。他与石苍舒(字才美,号醉墨先生)交谊深厚,石氏以狂草闻名,其“醉墨堂”为文人雅集之所,苏轼多次题咏,此诗即以堂主嗜书成癖为题,借题发挥,抒写对书法艺术、文人风骨与生命境界的深刻思考,展现宋人“尚意”书风背后的哲学意蕴。
二、古诗原文
石苍舒醉墨堂
人生识字忧患始,姓名粗记可以休。
何用草书夸神速,开卷惝恍令人愁。
我尝好之每自笑,君有此病何年瘳?
自言其中有至乐,适意无异逍遥游。
近者作堂名醉墨,如饮美酒销百忧。
乃知柳子语不妄,病嗜土炭如珍馐。
君于此艺亦云至,堆墙败笔如山丘。
兴来一挥百纸尽,骏马倏忽踏九州。
我书意造本无法,点画信手烦推求。
胡为议论独见假,只字片纸皆藏收。
不减钟张君自足,下方罗赵我亦优。
不须临池更苦学,完取绢素充衾裯。
三、写作背景
此诗作于宋神宗元丰二年(1079),时苏轼任徐州知州,与石苍舒交往密切。石氏痴迷书法,尤擅狂草,其“醉墨堂”中墨香四溢、败笔成丘,常与文人墨客醉中挥毫、论书品画。苏轼虽自谦“我书造意本无法”,实则深谙书道精髓,二人常以书为媒,以诗为契,在笔墨氤氲中消解宦海沉浮之愁。此诗以戏谑之笔写书法之魂,既调侃石苍舒“病嗜”书道之痴,又自剖“意造”书风之志,在诙谐中见真意,在狂放中显风骨,堪称宋代文人“以艺载道”的典范之作。
四、诗词翻译
人生识字方知忧患始,粗记姓名便已足够。
何必以草书炫耀神速?开卷潦草反令人愁。
我亦曾痴迷此道常自笑,君之沉溺何时能休?
你却言书中有至乐,如庄子逍遥般自由。
近日筑堂名曰“醉墨”,醉中挥毫消尽百忧。
方知柳宗元所言非虚,嗜土炭者视如珍馐。
君于书艺已臻化境,败笔成山堆满墙头。
兴至一挥百纸尽,骏马奔腾踏遍九州。
我书随心本无法度,点画随性何必苛求?
为何独独推重我?片纸只字皆被珍留。
君之书艺不逊钟张,我亦不输罗赵风流。
何必临池苦学不休?不如取绢作被,枕墨而眠!
五、诗词赏析
此诗以“戏谑”为表、“深意”为里,结构跌宕,意趣横生。开篇“人生识字忧患始”化用《庄子》典故,以反语道破文人宿命,却以“姓名粗记可以休”戏谑收束,将沉重化为诙谐。中段“我尝好之每自笑,君有此病何年瘳”以“自嘲”与“笑友”并置,既显亲密无间,又暗含对书道痴迷的辩证思考。石氏“醉墨堂”以酒助兴、以书遣愁,苏轼以“病嗜土炭”喻其狂态,既赞其痴绝,又讽其执迷,在矛盾修辞中完成对“书道即人道”的隐喻。后段“我书意造本无法”直抒胸臆,与石氏“堆墙败笔”形成“意”与“法”的对话,最终以“不须临池更苦学”的荒诞建议收束,将书法从技艺升华为生命境界,尽显东坡诗“以俗为雅、以故为新”的美学特质。
六、诗词深度解读
1. 忧患与逍遥:文人书道的双重悖论
“人生识字忧患始,姓名粗记可以休”以反讽开篇,直指文人命运的困境。苏轼化用《庄子·列御寇》“巧者劳而智者忧”的典故,将“识字”与“忧患”勾连,揭示知识分子的宿命:文字既是安身立命之本,亦是精神枷锁之源。然而,石苍舒却以“醉墨堂”为道场,将忧患转化为“逍遥游”的载体——在酒酣耳热之际,草书如骏马奔腾,踏破九州山河,将现实困顿消解于笔墨狂舞之中。这种“以忧患为逍遥”的悖论,既是对庄子“无用之用”的实践,亦是对儒家“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”的解构:文人无法改变世界,便以艺术为舟,在“醉墨”中抵达精神的乌托邦。
2. 病嗜与至乐:艺术痴迷的哲学解构
“何用草书夸神速,开卷惝恍令人愁”以批判草书“炫技”开篇,却以“君有此病何年瘳”的戏谑收束,完成对艺术痴迷的双重解构。其一,苏轼以“病嗜土炭如珍馐”的隐喻,揭示艺术创作中的“非理性”本质——石苍舒对书法的狂热,恰如柳宗元笔下嗜土炭者,将世俗眼中的“怪癖”升华为生命的“必需”。其二,“自言其中有至乐”点破艺术痴迷的深层动因:在草书的飞白顿挫中,书家超越了现实的束缚,进入庄子所言“与天地精神相往来”的境界。这种“病态”与“至乐”的共生,既是对尼采“酒神精神”的东方回应,亦是对禅宗“迷即佛众生,悟即众生佛”的诗意诠释——真正的艺术创作,本就是一场“以病为药”的精神修行。
3. 无法与有法:尚意书风的美学宣言
“我书意造本无法,点画信手烦推求”是苏轼“尚意”书风的理论宣言,亦是对传统“尚法”书风的颠覆。魏晋以来,书法以“二王”为宗,强调笔法严谨、结构规整;而苏轼却以“意”破“法”,主张“随物赋形”“无法之法”。这种“反叛”并非否定法度,而是将法度内化为“意”的载体——在“兴来一挥百纸尽”的瞬间,笔墨随心意流转,如骏马踏九州般自由奔放。石苍舒“堆墙败笔如山丘”的苦修,与苏轼“点画信手”的洒脱形成对照:前者以量变求质变,后者以意驭法、直指本心。二者共同构建宋代书法的“二元美学”:既有对技艺的极致追求,亦有对精神自由的终极向往。
4. 醉墨与绢素:物质与精神的诗性对话
“近者作堂名醉墨,如饮美酒销百忧”以“醉墨堂”为物质载体,承载文人精神世界的丰盈。酒与墨在此交融:酒是消愁的媒介,墨是抒怀的载体,二者共同构成“醉墨”的双重意象——既指醉中挥毫的狂态,亦喻墨色淋漓的诗意。而“完取绢素充衾裯”的荒诞建议,则将物质与精神的关系推向极致:绢素本是书写材料,苏轼却欲将其作被,暗示真正的艺术已超越实用价值,成为生命不可或缺的“精神衾被”。这种“以物载道”的思维,既延续了《周易》“立象以尽意”的传统,又赋予物质以新的哲学内涵——在苏轼笔下,绢素、败笔、酒盏皆非器物,而是通往“道”的符号,是文人安顿心灵的“道场”。
5. 钟张与罗赵:书法史的解构与重构
“不减钟张君自足,下方罗赵我亦优”以书法史谱系为坐标,完成对传统书法评价体系的解构与重构。钟繇、张芝为汉魏书圣,罗晖、赵袭为东汉草书名家,苏轼将石苍舒与钟张并论,将自己与罗赵相较,看似自谦,实则暗藏机锋:其一,以“不减”“下方”的模糊表述,消解了书法史的等级秩序,将古今书家置于平等对话的场域;其二,通过“君自足”“我亦优”的自我肯定,宣告“尚意”书风已突破“尚法”传统的藩篱,自成一派。这种“以今非古”的勇气,既源于苏轼对自身书艺的自信,亦源于宋代文人“以我观物”的主体意识——他们不再臣服于经典权威,而是以“意”为尺,丈量书法史的宽度与深度。
6. 骏马与九州:书法意象的时空隐喻
“兴来一挥百纸尽,骏马倏忽踏九州”以“骏马踏九州”的狂草意象,构建书法艺术的时空维度。骏马在中国文化中象征自由与力量,苏轼将其与草书并置,既暗合草书“疾风骤雨”的笔势,又赋予书法以超越时空的能量:在醉墨堂的方寸之间,石苍舒的笔锋如骏马奔腾,跨越地理疆界,直抵精神彼岸。这种“以书破界”的想象,既是对张旭“孤蓬自振,惊沙坐飞”笔意的继承,亦是对庄子“庖丁解牛”“以神遇而不以目视”的现代演绎——真正的书法,是书家以笔为剑,在时空的裂缝中开辟的自由之境。
7. 败笔与至道:技艺苦修的禅宗启示
“堆墙败笔如山丘”以“败笔”为意象,揭示技艺精进的禅宗智慧。禅宗公案中,赵州禅师以“吃茶去”破除执念,苏轼笔下的“败笔”亦具此意:石苍舒的“败笔”非技艺失败的证明,而是通往“至道”的阶梯。每一次挥毫的“败笔”,都是对既有法度的突破;每一堵堆满败笔的墙,都是书家精神的“证道崖”。这种“以败为进”的思维,既是对道家“大巧若拙”的实践,亦是对禅宗“烦恼即菩提”的诠释——在书法创作中,没有绝对的失败,只有未被超越的局限;没有终极的完美,只有永恒的追求。
8. 绢素与衾裯:日常物件的诗意升维
“完取绢素充衾裯”以“绢素作被”的荒诞想象,完成对日常物件的诗意升维。绢素本为书写载体,苏轼却欲将其作被,暗示艺术已渗透至生活的肌理:当书法成为生命的一部分,书写材料便超越实用功能,升华为精神的“第二肌肤”。这种“物我交融”的境界,既是对陶渊明“审容膝之易安”的继承,亦是对王维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的超越——在苏轼笔下,绢素不再是物质的存在,而是通向“道”的媒介,是文人“以艺载道”的具象化表达。通过“绢素作被”的意象,苏轼将书法从技艺层面提升至生命哲学的高度,完成了对“艺术即生活”的终极诠释。
苏轼的《石苍舒醉墨堂》以戏谑为舟,载哲思为楫,在书法艺术的江河中,完成对文人精神世界的勘探。诗中“忧患”与“逍遥”、“病嗜”与“至乐”、“无法”与“有法”构成三重哲学对位,既展现宋代文人“以艺抗俗”的精神风骨,亦揭示艺术创作背后的生命困境与超越路径。苏轼以“醉墨”为镜,照见书法的本质——它既是文人排遣忧患的“逍遥游”,亦是超越时空的“骏马踏九州”;既是“堆墙败笔”的苦修,亦是“绢素作被”的诗意栖居。此诗不仅是苏轼与石苍舒的友情见证,更是中国书法“尚意”美学的宣言书,启示后人:真正的艺术,不在笔墨之间,而在生命深处;不在法度之内,而在逍遥之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