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如梦令·春思》作者:宋 苏轼
一、作者简介
苏轼(1037—1101),北宋文坛领袖,诗、词、文、书、画皆登峰造极。其词风豪放与婉约兼擅,既开“大江东去”的雄浑之境,亦擅“小楼听雨”的细腻之思。苏轼主张“诗词同源”,以诗入词,打破“艳科”藩篱,将士大夫的襟怀与哲思注入词体。《如梦令·春思》是其婉约词风的代表作之一,虽无“明月几时有”的浩荡,却以“春思”为引,将闺情、哲思与人生况味熔于一炉,展现宋词“以小见大”的美学特质。此词以柔笔写深意,借春景抒幽怀,堪称“豪放苏轼”的“婉约剖面”。
二、古诗原文
如梦令·春思
手种堂前桃李,无限绿阴青子。
帘外百舌儿,惊起五更春睡。
居士,居士,莫忘小桥流水。
三、写作背景
此词约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(1082),苏轼谪居黄州第三年。彼时,他在城东垦荒建“东坡雪堂”,自号“东坡居士”,躬耕自食,以诗酒自遣。堂前亲植桃李,春日繁花满枝,转瞬绿荫成帷、青果缀枝。某日五更,百舌鸟啼鸣惊破春梦,苏轼忆起往昔“小桥流水”的闲适生活(或暗指徐州、密州旧居),遂作此词。词中“莫忘小桥流水”一句,既是对往昔的追怀,亦是对当下困顿的自我宽慰,在田园风物中寄寓对自由生命的向往,体现其“超然物外”的处世哲学。
四、诗词翻译
亲手栽下堂前桃李,
今已绿荫如盖、青果满枝。
帘外百舌鸟声声啼叫,
惊破五更春梦正酣时。
东坡居士啊东坡居士,
莫忘那“小桥流水”的旧时。
五、诗词赏析
此词以“春景”为表、“哲思”为里,结构精巧,意蕴绵长。开篇“手种堂前桃李”以“亲植”起笔,赋予桃李以生命温度,暗合陶渊明“种豆南山下”的归隐意象;“无限绿阴青子”以“绿阴”写盛景,以“青子”寓时光流转,一“绿”一“青”尽显春深。下阕“帘外百舌儿,惊起五更春睡”以鸟鸣破梦,将自然生机与人生困顿并置:百舌鸟本为春之使者,却成惊梦之因,暗喻美好与无常的共生。末句“居士,居士,莫忘小桥流水”以自呼自答收束,如老友絮语,将“东坡雪堂”与“小桥流水”并置,既是对往昔闲适的追念,亦是对当下困顿的超脱,在“莫忘”的叮嘱中完成对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的哲学诠释。全词语言质朴如口语,意境清空如水墨,尽显苏轼“绚烂之极归于平淡”的艺术境界。
六、诗词深度解读
1. 桃李青子:时光流转的生命寓言
“手种堂前桃李,无限绿阴青子”以“植树”为引,暗藏时光的双重隐喻。其一,桃李从“手种”到“青子满枝”,是自然生命的生长周期,亦是苏轼贬谪岁月的具象化——元丰三年(1080)至五年,桃李见证其从“罪臣”到“农夫”的身份蜕变;其二,“青子”谐音“情子”,既指果实初成,亦暗含对往昔“情事”的追忆(如“十年生死两茫茫”的悼亡之思,或“千里共婵娟”的兄弟之念)。苏轼以桃李为镜,照见生命的“盛”与“衰”:春日繁花虽美,终归于青果涩涩;人生得意虽酣,终归于困顿沉沉。然其笔锋一转,不沉溺于悲叹,反以“无限”二字消解哀愁——桃李之盛,恰是生命不屈的宣言;青子之涩,亦是时光沉淀的馈赠。这种“以乐景写哀,以哀景写乐”的笔法,既是对《诗经》“兴”传统的继承,亦是对庄子“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”的诗意诠释。
2. 百舌惊梦:自然与人生的荒诞对话
“帘外百舌儿,惊起五更春睡”以“鸟鸣惊梦”为场景,构建自然与人生的荒诞剧场。百舌鸟善鸣,本为春之信使,苏轼却赋予其“惊梦者”的身份,暗含三重悖论:其一,自然与人的时间错位——百舌鸟随春而啼,人却因春而困,二者对“春”的感知截然相反;其二,自由与束缚的冲突——百舌鸟无拘无束,人却困于“五更春睡”的肉身局限;其三,生机与困顿的共生——鸟鸣象征生命活力,却成为打破梦境的“闯入者”,暗示美好与无常的永恒纠缠。苏轼在此处化用《庄子·齐物论》“南郭子綦隐机而坐,仰天而嘘”的典故,将“惊梦”升华为对生命本质的叩问:既知人生如梦,何妨以梦为马?既晓自然无情,何妨以情化境?百舌鸟的啼鸣,最终成为苏轼“超然物外”的契机——在荒诞中见真意,在无常中守恒常。
3. 居士自呼:身份重构的精神突围
“居士,居士,莫忘小桥流水”以“自呼”为奇笔,完成对“东坡居士”身份的重构。其一,“居士”一词,既是对其谪居身份的戏谑(“居士”本为在家修行的佛教称谓,苏轼却以之自嘲“被贬之士”),亦是对“士人”身份的超越——他不再是庙堂之上的苏轼,而是雪堂之中的“东坡”,在“居士”的称谓中完成从“官僚”到“文人”的蜕变;其二,“莫忘小桥流水”的叮嘱,既是对往昔“闲适”的追怀(如徐州任上“旋抹红妆看使君”的民风淳朴,密州任上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”的豪情万丈),亦是对当下“困顿”的超越——以“小桥流水”的意象,将贬谪之地(黄州)与理想之地(旧居)并置,消解地理的隔阂,重构精神的原乡;其三,自呼自答的句式,如佛家偈语,又似老庄对谈,在喃喃自语中完成对“自我”的解构与重建——既承认“东坡居士”的困境,又以“莫忘”为舟,驶向“此心安处”的彼岸。
4. 小桥流水:乌托邦的哲学解构
“小桥流水”作为全词的核心意象,承载着苏轼对乌托邦的哲学解构。其一,它是具象化的田园理想——如陶渊明“榆柳荫后檐,桃李罗堂前”的归隐之境,或王维“清泉石上流”的禅意之景,象征着自由、宁静与生命的本真;其二,它是抽象化的精神原乡——苏轼一生辗转杭州、密州、徐州、黄州、惠州、儋州,却始终在“小桥流水”的意象中寻找永恒的“家”,将地理的迁徙升华为精神的皈依;其三,它是反乌托邦的批判武器——苏轼笔下的“小桥流水”,并非世外桃源,而是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的现实投射,在“莫忘”的叮嘱中,他既拒绝彻底归隐的虚无,亦唾弃汲汲功利的世俗,最终以“居士”的身份,在“出世”与“入世”之间走出第三条道路:以“超然”之心,居“尘世”之境。
5. 春睡与惊破:生命节奏的诗性表达
“五更春睡”与“百舌惊破”构成生命节奏的二重奏。其一,五更为昼夜交替之际,春睡为身心休憩之时,苏轼在此刻沉入梦境,既是对白日劳作的补偿,亦是对精神困境的暂时逃离;其二,百舌鸟的啼鸣如一声钟鸣,打破春睡的宁静,将苏轼从“小我”的梦境拉回“大我”的现实,暗示生命的觉醒须以打破舒适区为代价;其三,苏轼以“惊破”为契机,完成从“春睡”到“哲思”的飞跃——他不再执着于梦境的虚幻,转而以“居士”的清醒直面人生的荒诞,在“惊破”的瞬间,将自然的“无常”转化为生命的“常道”。这种“以睡喻世,以惊喻悟”的笔法,既是对《周易》“穷则变,变则通”的实践,亦是对禅宗“烦恼即菩提”的诠释。
6. 绿阴青子与桃李之种:因果循环的东方智慧
“手种桃李”与“绿阴青子”构成因果的闭环,暗合东方哲学中的“轮回”思想。其一,苏轼以“手种”为因,以“青子”为果,将生命的主动权交予自我——在贬谪的困顿中,他选择以“植树”重塑生活的意义,将“被动”的流放转化为“主动”的创造;其二,“绿阴”象征当下的丰盈,“青子”象征未来的希望,二者并置,既是对“一分耕耘,一分收获”的朴素信仰的坚守,亦是对“无常”世界的超越——苏轼深知桃李终将凋零,却仍以“无限”歌颂其盛,这种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的精神,恰是儒家“知命”与道家“逍遥”的融合;其三,桃李的因果链,最终指向生命的终极命题:苏轼在“种树”中领悟“因果”,在“青子”中预见“轮回”,从而以“居士”的淡然,消解“谪居”的苦涩,在因果的流转中抵达“物我两忘”的境界。
7. 百舌鸟的隐喻:权力话语的民间解构
“百舌鸟”作为词中的“闯入者”,亦可视为权力话语的民间解构者。其一,百舌鸟善模仿人声,苏轼借此暗讽朝堂上的“巧言令色”者——他们如百舌般聒噪,却无实干之才;其二,百舌鸟惊破春睡,象征民间力量对庙堂秩序的冲击——苏轼虽为“罪臣”,却以“居士”身份在黄州构建自己的精神王国,百舌鸟的啼鸣恰是其对主流话语的“微弱反抗”;其三,苏轼将百舌鸟从“负面意象”转化为“生命使者”,暗示真正的自由不在于权力的争夺,而在于对自然本真的回归——在百舌鸟的啼鸣中,他听见的不仅是惊梦之音,更是生命本身的韵律。这种“以鸟喻世”的笔法,既是对《诗经》“比兴”传统的继承,亦是对宋代文人“以诗抗俗”精神的实践。
8. 居士的哲学:在困顿中重构生命的意义
“东坡居士”的身份,是苏轼在困顿中重构生命意义的哲学实践。其一,“居士”一词,既是对佛教“在家修行”的借用,亦是对儒家“穷则独善其身”的回应——苏轼以“居士”自居,既不彻底皈依佛门,亦不沉溺于仕途,而是在“东坡雪堂”中实践“儒释道”三教合一的生活方式;其二,“莫忘小桥流水”的叮嘱,是对“居士”身份的深化——他以“小桥流水”为精神坐标,将贬谪之地转化为“心灵道场”,在躬耕、读书、饮酒、作词中完成对“士人”身份的超越;其三,苏轼的“居士哲学”,最终指向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的终极境界——无论身处“庙堂”还是“江湖”,无论面对“繁花”还是“青子”,他始终以“居士”的淡然,守护内心的“小桥流水”,在困顿中书写生命的诗意。
苏轼的《如梦令·春思》以“春景”为舟,载“哲思”为楫,在桃李青子、百舌惊梦、居士自呼的意象中,完成对生命、自然、权力、意义的四重勘探。词中“小桥流水”不仅是地理的故乡,更是精神的原乡;“居士”不仅是身份的自称,更是哲学的宣言。苏轼以柔笔写深意,借春景抒幽怀,在婉约词的外衣下,包裹着对生命本质的终极叩问:真正的自由,不在于逃避困顿,而在于在困顿中创造诗意;真正的永恒,不在于抗拒无常,而在于在无常中守护本真。此词如一泓清泉,映照出苏轼“超然物外”的智慧,亦为后世文人提供了一条“以艺载道”的精神之路——在春睡与惊破之间,在桃李与青子之间,在居士与小桥之间,寻找生命的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