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采桑子·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》作者:宋 苏轼
一、作者简介
苏轼(1037—1101),北宋文坛巨擘,诗、词、文、书、画皆臻化境。其词风独树一帜,既承婉约余韵,更开豪放先河,以“以诗为词”突破传统藩篱,将士人襟怀、人生哲思注入词体。在密州、徐州、杭州等地的宦游经历,使其词作兼具壮阔气象与细腻情思。此词创作于熙宁七年(1074),时任杭州通判赴密州途中,与旧友孙巨源重逢润州(今江苏镇江)多景楼。多景楼临江而立,远眺三山云海,近观万顷碧波,正契合苏轼“超然于物外,自适于天地”的精神追求。
二、古诗原文
采桑子·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
多情多感仍多病,多景楼中。尊酒相逢,乐事回头一笑空。
停杯且听琵琶语,细捻轻拢。醉脸春融,斜照江天一抹红。
三、写作背景
熙宁七年秋,苏轼由杭州通判调任密州知州,途经润州时与旧友孙巨源(名洙,时任两浙转运判官)重逢于多景楼。二人同为嘉祐二年(1057)进士,昔日汴京同游之景历历在目,而今一个辗转地方,一个宦海浮沉。彼时新法推行引发朝野震荡,苏轼因直言谏诤屡遭排挤,孙巨源亦因政见不合外放。多景楼临江凭栏,山川形胜勾起故人沧桑之感,琵琶声起,更添身世飘零之叹。此词即兴而作,既是友人重逢的欢愉,亦是乱世中士人精神共鸣的见证。
四、诗词翻译
多情善感又多病缠身,重逢于多景楼中。举杯相敬,昔日乐事回首间已如烟云消散。
暂且搁下酒杯,静听琵琶弦上诉衷肠,指尖轻拢慢捻,曲调如泣如诉。
醉意中容颜如春日暖阳,斜阳映照江天,将愁绪染作天边一抹残红。
五、诗词赏析
全词以“多”字贯穿,情感层层递进。上阕四“多”字连用,如急管繁弦,道尽宦海沉浮的疲惫与人生无常的喟叹。“乐事回头一笑空”化用白居易“百年随手过,万事转头空”,却以“一笑”消解沉重,显东坡式豁达。下阕笔锋陡转,琵琶声中“细捻轻拢”的细节,暗合白居易《琵琶行》意境,将离愁别绪具象化。“醉脸春融”与“斜照江天”形成冷暖对比,醉意中的温存与暮色中的苍凉交织,暗喻士人在理想与现实间的挣扎。全词语言清丽而情感深邃,既有婉约词的细腻,又具豪放词的旷达,堪称苏轼中期词风的典范之作。
六、诗词深度解读
1. “多”字迷宫:士人精神困境的隐喻
开篇四“多”字(多情、多感、多病、多景)构成情感漩涡,既是词人自画像,亦是对北宋士大夫生存状态的精准概括。“多情”指向儒家“仁者爱人”的济世情怀,“多感”源于道家“天地不仁”的哲学洞察,“多病”暗喻政治理想的受挫,“多景”则以山水之胜反衬人生之悲。这种“多”的叠加,与王安石“不畏浮云遮望眼”的锐意进取形成鲜明对比,暴露出苏轼在变法浪潮中的精神撕裂。多景楼作为“天下第一江山”的象征,本应承载豪情壮志,却成为词人“乐事成空”的见证地,暗示士人理想与时代现实的永恒错位。
2. 琵琶意象:从市井到庙堂的文化解码
琵琶在词中不仅是听觉符号,更是士人精神世界的镜像。其“细捻轻拢”的演奏技法,暗合《礼记·乐记》中“治世之音安以乐,其政和”的儒家乐教观,却在此处奏出“商声主西方之音”的悲音。这种反差恰似苏轼的处境:他既以“致君尧舜”为己任,又深陷党争泥潭。琵琶女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的羞涩,与苏轼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旷达形成张力,揭示士人在出世与入世间的永恒徘徊。更值得玩味的是,琵琶声中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的清越,与“幽咽泉流冰下难”的滞涩,恰似词人“欲把西湖比西子”的柔情与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”的豪迈的矛盾统一。
3. 斜照意象:士人生命美学的终极叩问
“斜照江天一抹红”的结尾,将全词推向哲学高度。此景既可解为王维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的雄浑,亦可视为李商隐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”的怅惘。苏轼的独特之处在于,他以“醉脸春融”的暖色消解了斜阳的悲凉,将生命终点转化为审美瞬间。这种“向死而生”的智慧,源于其对《周易》“穷则变,变则通”的领悟:夕阳虽近黄昏,却以余晖染红天地;士人虽处逆境,仍可借诗酒超越时空。斜照的“一抹红”与开篇的“多病”形成色彩对冲,暗示苏轼在肉体苦痛中构建的精神丰碑。
4. 空间诗学:从物理空间到精神原乡的超越
多景楼作为地理空间,在词中经历三重转化:其一为现实空间,是词人与友人宴饮的场所;其二为历史空间,承载着谢朓“余霞散成绮”的诗意传统;其三为精神空间,成为词人观照自我、对话天地的道场。苏轼以“停杯且听”的停顿,打破物理空间的限制,将听觉延伸至历史长河;以“醉脸春融”的迷离,模糊现实与虚幻的边界。这种空间诗学,与陶渊明“心远地自偏”的隐逸哲学一脉相承,却更显主动建构的自觉——他不是在逃避现实,而是在重构现实,将贬谪之地化为精神原乡。
5. 酒意象:士人精神救赎的媒介
“尊酒相逢”的酒,在词中具有多重功能:作为社交媒介,它延续了“会须一饮三百杯”的盛唐气象;作为情感载体,它承载着“劝君更尽一杯酒”的离愁别绪;作为哲学符号,它呼应着“醉里乾坤大”的道家智慧。苏轼的独特之处在于,他将酒的麻醉性转化为清醒剂——在“停杯且听”的瞬间,酒意与琵琶声共振,催生出超越性的审美体验。这种“以醉写醒”的手法,与他在《定风波》中“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顿悟异曲同工,展现了士人在困顿中自我救赎的东方智慧。
6. 词体革新:从娱乐文学到生命文本的蜕变
此词标志着苏轼对词体功能的根本性突破。传统婉约词多聚焦男女情爱,苏轼却将政治失意、生命哲思、友情温度熔铸其中,使词从“小道”升华为“大道”。其创新体现在三方面:其一,题材革新,将“多景楼”这一公共空间转化为私人情感场域;其二,结构革新,以“乐—悲—超”的三段式打破传统词牌的平铺直叙;其三,语言革新,以“醉脸春融”的通感修辞,将视觉、触觉、心理感受熔铸一体。这种革新不仅拓展了词的边界,更赋予其“载道”功能,为南宋辛弃疾“以文为词”的创作实践奠定基础。
结语
《采桑子·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》是苏轼在时代夹缝中的精神独白。他以琵琶弦音诉说政治苦闷,借斜照江天参悟生命真谛,在酒意微醺中完成对苦难的超越。这种将个体命运融入天地大化的创作,使此词超越了简单的友人酬唱,成为北宋士大夫精神图谱的珍贵切片。当我们在千年后重读“斜照江天一抹红”,看到的不仅是落日余晖,更是一个伟大灵魂在历史长河中的永恒闪耀。